最近在思考题目上的这个问题。
中国自古是大家庭,这里面有儒家文化引导的缘故,但更重要的决定因素是农业生产力决定了社会基本的组织方式。大家庭是微观的小社会,一家之主可以在权力结构上类比一国之君,然而这两个权力核心并不统一,古人云,忠孝难两全。在太平治世,若一家之主忠于一国之君,则忠孝实为一体。当人们在“忠孝难两全”中撕扯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也是牺牲孝而迁就于忠。这是中国人传统的家族天下观。
到了晚清近代这种大家族的社会基层结构,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包括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在内的伦理观念,都开始遭到攻击,知识界的先行者们开始鼓吹小家庭。这一思想观念的转变,一般被认为是与个人的发现、个人的解放乃至民族国家的振兴与救亡相关的。
大逻辑是这个样子:在列强的船坚炮利面前,老路子、老办法已经不够用了。师夷长技以制夷,是第一步。后来,学西方的制度——或立宪,或共和,后来(逻辑上是后来,时间上其实约略同时),学习西方的思想文化,即启蒙精神,个人主义,等等。在这个过程中,大家庭作为一种旧制度,及其关联的旧文化,旧思想,均成为了需要去推翻,至少也是需要去变革的对象。
这是讨论晚清以来制度变革和思想变革的大前提,就是民族救亡振兴。这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有识之士们思考问题、寻求解法的基本出发点。即便是个人解放、个性主义这种看上去浪漫的主张,其根本目标,与启蒙精神的发源地之所以主张启蒙者,在逻辑上是完全不同的。西方启蒙主义之萌发,本质上是资产阶级要求从封建王权、神权之下获得个人的权利,尤其是私有财产的保障。无论是社会契约,还是人民主权,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非常明确。而劳动的形式,也在这个过程中被要求为,从依附于土地、封建领主,转而为依附于工场,成为一种“劳动力资产”。这里面其实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封建主义生产关系的取代,它必然关联着剧烈的暴力革命。但是在中国,社会背景和社会最紧切的需要,并不是这个。
从中国传统大家族的这个结构出发,个人首先不是一个人,而是家庭的一分子,是家族伦理结构上的一环,对自己的人生并无完整自主的决断权利,这在客观上就容易导致只知有家,不知有国的情况,对于国民意识、国民凝聚力来说,就是一种阻碍。梁启超所谓“新一国之民”,即内涵了把个人由家族中“解放”出来的意思,但这个解放不是为了个人的自由自主,而是最终要成为民族国家力量的一部分。“少年强则国强”,“国强”才是根本目的。
但是从生产力基础上看,近代中国仍然是一个农业国,尽管早已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但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远不是中国社会的主流。我们都知道,晚清近代民国以来,中国并没有发展出充分的资本主义经济的条件。尽管在沿海大城市也短暂地、零星地有了现代都市的面影,近现代的报刊杂志电影,市民消费文化,工薪阶层都出现了,但这远不是中国社会的主体。
我们可以在海派文学,在茅盾的《子夜》,在老舍的《离婚》甚至《骆驼祥子》里看到一些都市生活的影子,但其实祥林嫂、闰土、春宝娘才是更广大国民群体的样子。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庭的生产根基还在,也就不可能从根本上被冲击、被取代。
二三十年代的一些调查问卷显示,在城市,小家庭(人口在5人及以下)占到了六成以上,而在村镇地区,则只占四成。更何况,即使是所谓的“村镇地区”,能参与问卷者,也自然是有识字能力,有购买杂志报刊的闲钱的家庭。
另外,我们也需要看到,小家庭结构,往往和个人解放、恋爱自由、妇女解放、男女平等这些启蒙思想相绑定,是一种来自欧美发达国家的更文明的社会基层结构。它的基础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质上是社会取代了很多大家庭的功能——经济供养、互助、情感链接等等。而这个功能实现的基础,是基本上每个成年的家庭成员都能够在城市里找到工作——获得薪水。然而,民国时期的中国大都市,显然不可能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现存有限的岗位,也会因为战乱、通货膨胀等缘故,而随时消失。这就决定了小家庭的结构非常脆弱。这是不以知识分子的启蒙主义理想为转移的。所以我们会看到鲁迅的《伤逝》、巴金的《寒夜》这样尽管组建了符合启蒙主义理想的小家庭,却依然难免于悲剧结尾的故事。我们可能会在这些故事里看到新文化人的自私虚伪(如涓生),看到市民小人物在两种家庭观念下的徒劳挣扎(如汪文宣),但本质上,这些悲剧的根本原因是,时代提出的难题远远超出了个人的能力。
说白了,涓生不过是喜新厌旧,这当然是个缺点,但并不算是一个特别要命的缺点,并且,涓生没有养小三,没有出轨,如果他没有失业,他很可能也不会那么快那么绝情地与子君分手。如果社会能提供充分的就业机会,子君也不是非死不可。
如果没有日军入侵,没有战争阴影,汪文宣和曾树生也不见得就一定会这样悲惨。爱情或家庭的破碎并不总是足以毁掉人的一生,但在现代中国,这样的悲剧却往往无解,只能留给人无限的叹息。
反过来,巴金一直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批判封建大家庭的罪恶,但客观上,如果离开了家庭的供养,恐怕他的个人解放与觉醒之路,压根无从谈起。在巴金的非虚构性写作中,巴金屡屡谈起的却是对家庭之温暖的眷恋与怀念。到了巴金晚年,更是主动将自己置于大家庭的结构中,承担起了对堂、表、侄等大家族亲缘关系的责任,并乐在其中。
梳理这些情况是非常有意思的。
当然,随着现代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大家庭必然不断式微,个人必然越来越远离家庭,越来越从依附于家庭,转向依附于社会化生产。我们现在看到的独身主义的流行,反婚反育的呼声,对于家庭责任的排斥——年轻的父母以“养儿防老”观念为耻,谈论养儿防老,就觉得自己生娃就是为了给娃“添麻烦”,这在旧的家庭观念中是不可想象的。本质上还是因为,社会给了个人充分的安全感,可依赖感,而将个人越来越彻底地彼此隔绝了起来。人变得越来越难互相信任、互相依靠,而更倾向于信任、依靠资本——儿不防老钱防老,/谈什么恋爱,要搞事业。
事实上,个人解放走到这一步,我认为已经约过了天平的中点,在幸福感上已经开始滑坡了。但事情吊诡的地方又在于,在人的情感链接、家庭的情感纽带在被打断的同时,个人的解放又并未达到充分、自由的程度。今天的中国人对于父母和孩子的界限、责任与权利的关系等问题,也并没有捋出一个清晰的所以然。对于八零后九零后一代人来说,往往他们既不能像欧美年轻人那样更洒脱地处理和原生家庭的关系,父母的意见、感受、观念,仍然会很大程度地参与他们的人生决策,至少会形成不小的道德压力,这是传统家庭文化根基犹在的体现,在这一面上,人们仍然有充分的动机继续谈论五四以来的诸如个人解放、个人首先是他自己的这样的话题。
另一方面,都市的孤独、情感体验的缺失、社会链接的诸多缺陷,并不会因为经济发展而同步消失。这群人同样做不到普遍照搬西方式的性解放、一夜情等生活方式,尤其做不到从这种潇洒的、极端强调个人与自由的链接方式中获得完全的情感寄托和幸福感。在婚育率不断走低、丁克的网络呼声高涨的当下,结婚生子仍然被普遍地视为人生的成就,被视为一种“幸福”,相濡以沫白首到老仍然是年轻人对爱情的一种理想想象。从这个角度,我们也有理由反思,解构家庭,强调个人的路向,在实践中究竟应该往哪里延展。
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应该去发现、创造一条“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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