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为天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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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静为天下正

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在一个不断变幻的世界,拥有一个平静稳定的自我,尤其是,获得一颗平安自足的心灵,是非常珍贵的,但又实在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对于步入人生暮年的人们来说更是如此。

心理学家斯科尔伯格曾经指出,暮年人生的心境是由人生的完满和缺憾与否来决定的。换言之,完满的人生经历可以获得平安自足的心灵,而缺憾的人生经历总是在不经意间受到过去伤痛的袭击,从而使心灵难得平安。正因为如此,建设一颗平安自足的心灵,是一件人生大事。这也是有正当理由的,因为,平安自足的心灵,保证了我们能够在动荡的世界,拥有一份宁静,一份清醒,乃至一份幸福。从最消极的意义上讲,至少,可以使我们不会轻易迷失。如此,我们才能更好地应付当下并走向未来。然而,我们能够克服伤痛,克服来自变动不居的世界对我们的挑战吗?我们能够从容地应对当下并迎接未来吗?

答案是很难!为什么呢?

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可能是人类历史上自我建设最为困难的时代。社会学家吉登斯说:现代性的显著特征之一在于,外延性和意向性这两“极”之间不断增长的交互关联:一极是全球化的诸多影响,另一极是个人素质的改变。吉登斯的意思是清楚明白的,在现代社会,心灵的动荡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外部世界的范围大大扩展了,构成要素大大丰富了,运行机制高度复杂化了。在这种情境下,外部世界对人的要求无疑是更高了。无怪乎,在现代社会,现代人承担着古人无法承担的焦虑、压抑、失望所带来的重压和折磨。

那么,对比之下,传统社会中的人们是否是生活得更为幸福呢?是的。确实如此。

在传统社会,社会结构是相对简单的、稳定的,生活的结构是同样简单的、稳定的,经济结构几乎没有大的变化,而人类的行动对其周围环境的影响也相对较小,从而,人类的心灵可以保持在一个简单的持续稳定的状态之中。外部世界对人的要求比现代社会对人的要求简单得多。传统社会中的人承担的比现代社会中的人承担的要少得多,人也简单得多,从而,人也幸福得多。这正是老子在《道德经》中传达出来的信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君,乐其俗。

这种看法其实不绝如缕。从启蒙运动开始,诸多思想家,如卢梭,就明确地指出,文明的进步就是道德的退步,文明越简单越稳固,文明越进步就使社会变得越脆弱。道理很简单,高级的、复杂的文明需要高级的、复杂的心智与之对应,高级的、复杂的文明系统对协调性的要求特别高,地球必须被看作是地球村,人类命运构成实质的命运共同体。然而文化差异、地理区隔、经济差异、发展程度,尤其是国家政治边界,使跨越边界的协调性要求难以实现。更大的威胁还来自物质主义、功利主义和利己主义的价值观和集权主义,它们使这个世界的整合成为一个难以实现的目标。当然,人的心灵被捆绑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

不难发现,关键的问题是,心灵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同一性问题。

同一性问题的要害在于,人是这个世界的特殊的生灵。人是通过中介而与外部世界打交道的。这个中介世界在一般的意义上我们称之为文明。我们生活在世界之中,但是,我们是通过文明而生活在世界之中。

吉登斯提出,现代性文明有一个反思性的属性,或者说,现代性有自反性。这个自反性使现代性得到有效支撑。这就是信任。比如说,我们信任医疗系统,因此,有病就到医疗系统去就医。我们信任法院,有冤就去诉讼。我们信任教育系统,启蒙益智就到教育系统去就学。我们信任经济系统,挣钱我们就去工厂上班。我们信任政F,公共服务我们就依赖它。我们依此为基础而展开我们的生活。

吉登斯的这个想法是不是有点像夫子的想法呢?其实,在相当程度上是完全一样的。例如,关于政治,夫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关于治国,他说: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关于社会生活,他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恭敬于礼,远耻辱也。在财富和权力方面,他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关于人生,他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而有余力,则以学文。夫子还总结了人生之路:吾尝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大学》把夫子这一想法定型化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然而,它们也有一定的差别。正是这个差别会造就不同文明系统之中不同的个人命运。如果人毫无批判地进入文明之中,意识不到文明的脆弱性,那么信任就会崩溃。吉登斯告诉我们,现代性的反身性有一个自我批判。也就是说,现代性有一个机制:纠错功能和累进功能,从而保证人与世界之间能够保持动态的平衡。而儒家则没有提供这样一个机制。

正是自我批判机制的缺失,在文明体系面前,儒家对于儒家自身的意义在于,天下有道则见,天下无道则隐。道不行,则乘桴浮于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在儒家眼中,文明之中存在着道。而道则是,“天不变,道亦不变。”既然如此,在道隐的时代儒生退,道显的时代儒生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儒家多少有点机会主义色彩。即使不是,那么就是,儒家在其文明观中无法充分地承诺生命的价值。因为,在道隐的时代,生命无法得到有效的保障。这是儒生退的理由。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也却是可以追问的。因为,有专制强权的存在。儒家的退似乎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这确实是思考中国思想的秘密的一个重要方面。陈丹青的话不无道理,在一个浊世中生活,如果不同流合污,人是无法活下去的。其实,丹青先生的话陈寅恪先生也讲过:我们穷其一生,不过苟且二字。所谓风光,不过是苟且有方,行路坎坷,不过苟且无门。陈寅恪先生的“苟且”界定了丹青先生的“活”。当然,高下可判。这真是颇引人思之再三。

对于入世的儒家,其心曲不难理解。对于世俗生活的有效展开,儒家的思考也是符合思想家的基本思考的。这是它的思考的价值所在。

然而,却也有从心灵与世界关系的外部来思考的思想方向。清静为天下正,正是从外部来思考的一种特殊的思考。

清静,按道家的理解,是把人放在与世界一体的整体中展开的一种状态。也可以说,清静是使人自己进入无我的状态。“致虚极,守静笃”正是从有我向无我转变过程。结果是,世界就变成了纯粹的世界本身了。此时,我们是接受世界天命的我们。而这种状态正是被道托举着的状态了。世界不被我们所影响,世界按照世界自身展开。如此,我们看得清道了,我们也把自己交给道了。在此意义上,清静确实是天下之正。

放下自我才能赢得自我。显然,这是一条超越之路。因为,道家已经从心灵与世界的关系的二元状态之中超越出来,走向心灵与世界合一的状态。这个合一,不是二者的平衡,也不是康德意义的世界向人生成,而是人是世界的一个部分,人完全沉浸于世界之中的整体性,从而是世界自身的一元性。这不是人的失去吗?怎么是人的获得呢?实际上,这是古人所说的,“从浪大化中,不喜也不忧”的“道法自然”的状态。

获得这种清静状态,使人生获得了一种跳出自我的高度。而它的价值在于指导我们人生的具体展开,这是其实践意义。老子的看法是,如果我们能够真正达到这种清静状态,那么,我们的人生将会沿着——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的道路展开。慈能够让世界上的万物存在,俭能广,不敢为天下先,可让万物各尽其性。而这正是道允诺给我们人类的位置。

用现代政治学的语言来讲,老子的想法是,让万物有权利保障,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让万物共在,以构筑社会底线,天地相合,以降甘霖,不令而自均;让万物共生,各得其宜,不敢为天下先。相濡以沫,不如想忘于江湖。

放下自我,才能赢得自我。老子的想法确实是一种超越性的想法。这个想法可以去实践吗?这是个问题。不过,于我而言,确有一种宽慰老怀的意义。智虽远不及,但也似有所感悟。

公众号:道必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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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由 发表于 2023年10月21日 22:0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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