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怪物,老了便是老怪物。我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二大爷之死。
按家族辈数,我该如此称呼他;若论起房份,那就18杆子打不着了。不过本村本族,称呼上来不得半点含糊,二大爷就是二大爷。谁不严格按照辈份称呼,村人说:“驴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
我这位二大爷自幼上“黑学”。这黑学,不是“黑屋子、土台子、泥孩子”,也不是未经上级批准擅自创办的地下学校,而是被家乡人念转了音的“汉学”二字。汉学也叫私塾或家塾。总之是请一位秀才或乡间饱儒,教几个孩子念书。
二大爷在汉学里一蹲就是10年。汉学读《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之外,对书法和珠算也极为重视。二大爷10年寒窗之后,科举制度突然废除了。一肚皮墨水无用处,骂天咒地之后,茶不思饭不想,一味蒙头睡觉。我后来推想:那时幸亏有了二大娘,若无她的缱绻,二大爷准得见他的上帝孔丘先生去。
二大爷仕途成泡影,二大娘的诰命夫人梦自然也随之泡汤。即便是夫妻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某种功利思想。二大娘对二大爷渐渐地不尊重了。见他下学之后,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自己则家里地里操劳,一日三餐养活着他,这种不敬重又渐演为卑视。她与外人接触,但凡必须提到自己的丈夫时,一律“俺那废人”称之。物质地位决定着社会地位。我那二大爷在妻子面前,也自觉低矮三分,一肚皮诗云子曰、之乎者也,也鼓舞不起他争取平等的勇气。“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在他家破天荒地翻了个个儿。
然而废人不废,二大爷有二大爷的“业务”。他除给人写“启”(一种男家给女家的结婚通知书)和地契之外,最大的业务有两项:一是上猪肉帐,二是写春联。
旧社会里的老百姓,养起一头肥猪不易,一旦养起,大多决定自己杀了卖肉,以便剩些下水,一家老少解一回馋,也不枉辛苦一场。当庄人买当庄人的猪肉,一般都是赊欠,这就必须请二大爷写下名单和斤两。二大爷上猪肉帐,读书人的架子不倒。必须有条桌、椅子、专人磨墨,决不肯凑合。如果事主家没有桌椅,可以到他家搬取。他只带文房四宝,不带这些东西。开笔之前,正襟危坐,双脚八字叉开,两臂斜刺里伸向天空,在半空里抖上几抖,以便从长衫的袖口中露出手腕。一律毛笔书写,一律蝇头宫楷。解放后兴起钢笔和铅笔,因不符合他的书写习惯,一概拒绝使用。两扇猪肉售完,日已中天,主人便用猪肝猪肺猪大肠招待,有时还有几杯水酒。二大爷理所当然,雄踞首位,满头大汗的杀猪者下首作陪。
春联民间叫对子,过春节家家张贴,因此家家必备。那时读书人少,能写春联的凤毛麟角。为防到时“排不上队”,一入腊月,人们便张罗此事。因此我那二大爷也随之忙碌起来——请他写春联的络绎不绝。不过请他写春联,也要花代价的。这代价不象现代书法家那样,一字索千金,而仅仅是几句好话。行行春蚓,字字秋蛇,风骨洒脱,姿肆磅礴,这些词儿庄稼人不会说,二大爷也不要求他们说,只说如下的话就行:“二先生的字,全县没盖的!”“过年不贴二先生写的对子,这年过得就没味儿!”有人连这话也不会说,说一句“二先生的墨真黑!”他同样兴高采烈,意气风发。二大爷写春联,也是那副架式:正襟危坐,双脚八字叉开,两条臂斜刺里伸向天空,在半空里抖上几抖,以便从长衫的袖口中露出手腕。二大娘听人们喊“二先生”,冷了11个月的脸,重又放出光华,跑前跑后接待邻里,并自动充当磨墨、扯纸的脚色。二大爷的伙食待遇也顿时改观,早饭前晚饭后,各加香油白糖鸡蛋茶一碗。二大爷也一改往日卑琐之态,对妻子沉下脸子,不断吆喝训斥,不是嫌墨浓了,就是嫌墨淡了,再不然就是嫌纸扯得不正。二大娘听了,顺顺从从,一一纠正。写春联是二大爷一年中最为辉煌的日子。数十年如一日,二大爷每年都辉煌一个月。
1956年,我考入张土城完小,住校学习。有一次回家拿干粮,父亲对我说:“你二大爷上吊死了。”我问死因,父亲说:“说是因为中国字的写法,跟过去不一样了,弄得你二大爷连自己的姓都不认识了,一气之下就上了吊。”我思忖片刻,恍然大悟:简化字,是国家公布的第一批简化字。
但我不解:怪事!这么一点小小的变革,竟把一辈子咬文嚼字的二大爷给气死了!繁体字你都学得会,简化字你就学不会吗?
使我更为不解的是:往事如烟,不知道事隔恁久,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位老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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