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老家,一段乡愁,一抹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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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嘉兴余新镇上一个小区里,见到了微信里天天互道早安已有一年多的宗亲、前辈老李。

看到我的到来,站在门口迎接的老李显然很开心,向前跨一步,右手也随即拍上了我的肩膀,沉稳有力。眼前的老李脸色红润,声音洪亮,腰板挺直,根本不是我想象的83岁老人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微信上天天聊的缘故,第一次见到真实生活场景中的老李,没有丁点的陌生感,一阵寒暄后,老李拉着我的手进入客厅,坐定后,我们一起聊起了曾经的过去,而聊得最多的自然是老李的老家。

老李的老家,就在柯桥的阮社,这片现在几乎已经拆尽的土地也成为了将我与嘉兴的老李联系起来的关键纽带:我所在的李氏家族于清朝年间从阮社茶浜走出,而老李的家族也从茶浜走出,只是他的家族只是迁到了相近的插江(又称插港),与茶浜也就几里之距——200年前是一家。

老李,老家,一段乡愁,一抹忧伤

老李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宝贝”:一本手抄本复印件,上写“芳庆堂李氏近房世系表”。“芳庆堂”,即为肇始山阴所前(今萧山所前)天乐李氏家族的堂号,“近房”,则是指与老李所在家族相近的房头。老李说,这个世系表由他父亲通过回忆后所记写,“世系表”载明:老李为“翼”字辈,属阮社茶浜李氏第19世、所前天乐李氏第35世。

老李所在这一支的搬迁是在他曾祖父时,因为在绍兴做锡箔生意赚了钱,于是选择在插江这块开阔之地扩建他们的门第。从清光绪年间开始,八个大台门一字排开,在插江边建了起来。老李家的台门叫“楚记台门”,因其曾祖父的名字中有“楚”字而取名。民国三十年(1941年)三月,老李就出生在楚记台门中。“我出生才一个月,绍兴就沦陷了(注:1941年4月17日,绍兴城被日军攻占),不过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呢”,老李笑着说。就这样,老李在战火纷飞中度过了他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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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沦陷后的绍兴大街)

也就是在这几年中,老李收获了他的小名:赞罗,乡里人都说他的名字取得好,“赞啰啰(绍兴话,好的意思)”,只要他一出现,人便说“赞啰啰来哉,赞啰啰来哉”,慢慢的,“赞罗”就取代了他的大名,成为了乡里人口中正式的名字,而现在也成为了老李的微信名。

老家的台门在老李的记忆中似乎就是现下国人眼里的北京故宫。老李家的台门坐东朝西,面临插江,前后共三进、五开间,侧厢为三开间。一二进均为一层平房,第三进则为二层楼房,形成前低后高的建筑结构。“这是有讲究的,前低后高,稳如泰山嘛!”老李笑着说。

老李家的台门讲究的还有很多,如一二进之间是用墙隔开的,还设置了二门,“‘大门不进、二门不迈’的事情也只有在我们这样的台门里出现。”而这道二门也把老李家的台门分成了前园和后园,而且前后园也各有千秋,前园有座亭子,上书“逸园”匾额;后园是花园,有假山,有小池,种些花草,也会种些菜,“这跟鲁迅家里的百草园差不多的,很好玩”,后园也由此成为了老李幼时的乐园。

而那时老李家的台门也颇为热闹,老李的祖父虽然家有万贯,但喜欢舞文弄墨,于是台门里时常“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当中也包括当时尚未成名的画家陈半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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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江李家台门之一,门额“鸟革翚飞”四字为老李祖父所书)

然而,老李在台门里的欢乐时光却在他十来岁时戛然而止了。1952年,因为老李的祖父在安徽尚有上百亩田地,“剥削严重”,被划为了“地主”。作为专政的对象,老李家遭受的第一波冲击便是房子被“充公”,老李和他的家人被迫搬出台门,到阮社附近一处小房子居住。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一家子瞬间如鸟散,四处飘零。对于当年的遭遇,老李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大约在1956年的7月份,几年前因为历史原因被单位除名的大哥又遭遇家庭变故,走投无路下,他只好带着年幼的女儿投靠远嫁诸暨的大姐。当他背着女儿走到绍兴与诸暨之间的虎扑岭(又名古博岭)时,又累又饿,只好在路旁歇息。此时,天色渐暗,看着眼前窄仄的山道,迎着呼呼的山风,和远处山林中忽暗忽亮的幽火,再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禁感慨动容,怆然泪下,于是提笔写下了一首诗:

携女投亲赴诸城,山阴道上漫径行。

娇娃跋涉艰难甚,呛父负驮累不轻。

哄说崇山惊扑虎,逗看空谷转流莺。

纵然风景胜常处,难减当年离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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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回忆大哥的诗)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此诗不是我在某本日记本上看到的,完全是凭老李的记忆,并由他当场在我的笔记本上亲笔写下来的,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一气呵成。一首原是大哥写的诗,在历经六十多年后,还被他的弟弟——现在已是83岁高龄的老李牢牢记着,一字不差,这实在让我震惊!

看到这首诗,我立马想起了李清照的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放置于老李大哥当年所处的场景,那就是空空荡荡无主张,冷冷清清好凄凉,悲悲惨惨好心伤。

而当时还只有十来岁的老李的境况则要好许多,因为成绩优异,从阮社小学,到柯桥中学(初中),再到绍兴的稽山中学,老李的学路顺畅。1960年,他考上了浙江师范学院(校址在杭州,浙师大的前身),二年后顺利毕业。而当时,为克服严重困难,国家实施“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对学校师资建设进行收缩,“师范生”老李被调整,经过七个月的专业培训后,1963年4月份,老李被分配到嘉兴县税务局当了一名税务干部。就是从那一年起,老李的人生轨迹就此定格,从专管员起,做到所长、局长(分局、稽查局),2000年,他光荣退休,待遇为处级。也是从那一年起,老李就此离开了老家阮社,在几百里外的嘉兴落户生根,时至今日,老李在嘉兴整整居住了60年,日久他乡即故乡。而阮社,只能成为老李心中的乡愁,日常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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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阮社公社地图)

但老家阮社的变迁,远在嘉兴的老李却是悉数掌握:原是他家的“楚记台门”,在“充公”后被辟为了浙江省第二康复医院(又称志愿军疗养院),后来又被用作绍兴师范学校、绍兴地区卫校的校舍,几经拆改,直至近年被征收彻底拆除。“我家的这个台门建成于清朝光绪年间,能存留这么长时间,而且还被作为公用建筑使用,到近年才被完全拆除,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老李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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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师范旧址)

而柯桥古镇的开发更让老李牵肠挂肚,“我在古镇上读了三年书,古镇的角角落落我都到过,那里还有我很多同学。以前每次回阮社老家,也都是先到镇上与老同学相聚,这样的感情,可能要比我家的那个台门还要深点”,老李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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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发送的早安图片)

现在每天与老李互道早安,我发过去的是文字,老李发过来的则都是古镇的图片,每张图片都经过了处理,某个角落会有“早安”的字样。我问老李:这几年也没听说你到古镇了,这么多的图片是怎么来的?老李说:“有个朋友在古镇,他叫陈家檐,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天天给我发”。老陈我也认识,而老李的心思我大概也懂:虽然久居他乡,但老家是老李内心深处永远的存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老陈的这份善举也让老李思乡之情得到些许慰藉。

如果说现下的老李,活成了普通老人晚年生活的天花板,相信没有多少人会提出质疑。良好的退休待遇足够保障老李衣食无忧,除了自去年开始腿脚稍有不便外,83岁高龄的老李耳聪目明,思维敏捷,记忆超群(如回忆大哥60多年前写的诗)。小他二岁的夫人更是活成了鹤发童颜,与老李相濡以沫之时,还经常开玩笑、玩幽默,家里笑声一直不断。在医院工作的女儿极为细心,看着老爸腿脚不灵便了,便买来了一辆全自动轮椅车,“老爸,你现在是路上有汽车,入室有轮椅,上天入地,想去哪就去哪了!”

感受着老李一家子其乐融融、欢声笑语,我向老李发出了一个“倡议”:“是时候跟着贺知章的脚步,少小离家老大回了!当然也不需要像贺知章一样落叶归根,以现有的条件,完全可以时常回老家走走看看,以慰您的相思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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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纤道与柯亭)

“回老家~~~回老家~~~,回去干嘛呢?”听到我的倡议,老李突然迟疑了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老李才又开口:“不想回了,回去能看什么呢?不要说我家以前的老台门,整个阮社都拆掉了,那里还是我的家吗?本来嘛,阮社不去,还可以去柯桥古镇的,但现在老百姓都迁走了,古镇也不是原来的古镇了,我去古镇又能找谁呢?”

老李的一席话倒是让我陷入了沉默。老家是什么?她是我们最初生长的原乡,是儿时一段段美好的回忆,是过年了总要回去团聚的地方。但这样的牵挂,总是会人走而散,不要说老李,即便如我等相对年轻点的人来说,回老家也失去了理由。

老李,老家,一段乡愁,一抹忧伤

(拆迁前的籍咸桥和阮籍庙)

抑或如贺知章般,虽然“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但因为“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老家依旧能吸引着他在“老大”之时回乡定居。但老李肯定是没这个心情了,千篇一律的城市化快速推进,已使老家失去了所有的建筑记忆,没有了承载历史的一个个台门,面前镜湖的“旧时波”,自然也无从找见了。

老家之于老李,或许只剩下一段乡愁,一抹忧伤,别无其他。

备注: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公众号:潜水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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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由 发表于 2023年3月12日 21: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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